【资料图】
寂灭(中篇小说)
文/苏迅
万镇是一处古镇。南有胶山,北有夹山,一条泾河穿镇而过,镇区之南有新运河与泾河平行而走,河水浩荡奔流到镇最东角兴隆桥下,与泾河汇合,白茫茫好大一片水面。新运河是1958年人工开掘,那年拆除了镇中心三层高的魁星楼,砍伐倒千年古银杏树,却也沟通多条野河兴修成了这样一条面宽五十余米的大运河。站立在兴隆桥顶,桥是雍正年间重修,往东看,河港阔大深邃,饶有古意,可知早在运河新开之前此处即为河流的交汇港汊。西望,碧绿泾河一去五六里,最终与京杭大运河相通,两岸就是古镇人的烟火生涯。这里面不时传出拉车挑担的哎哟声,门口生起洋风炉子呼呼的打扇声,红灯牌收音机里蒋月泉的评弹声,有婆媳置气以后无声的忍痛啜泣,也有一连串啰啰声里呼鸡归笼的殷切召唤……有时傍晚突然一阵停电,连几盏路灯也尽数灭去,整条长街便陷入若有若无的煤油灯昏黄中。心静的早早洗过脚吹灯上床,交换着心事的则在一点萤火微光里补着衣物互相诉说与劝慰,一片灰暗之中,往往蕴含了平静表象之下的无穷生意。这就如同第二天早晨金红色阳光从兴隆桥上方笼罩到古街的时候,在鳞次垒叠的瓦片和高低错落的屋脊顶上、在铺成“人”字形青砖街道的表面,都立刻会反射出一层毛茸茸的柔和的白光来,那白光里似乎又包含着一种色彩复杂的内容。这诞生于青黑色当中的光华,代表了默默无声的人们对于每一个寻常日子的到来而生发出的欢喜心。哪怕这心情在当时是并不见得明朗的,甚至是晦涩的,为一种贫瘠与疲乏的生活所深深掩盖着的。乡人习惯把兴隆桥唤作“青龙桥”,几百年来已然如此,从来也没人去追问个为什么。金山石精心造砌起的圆拱桥,雁齿排行,严整紧密,自清代以来早已被踩踏得光润油亮,经历过多少社会变迁居然对它没有丝毫的损伤。可见万镇人实在是把这古桥视作通途,并无多少文化历史角度的认知,古宅古物均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谁会把一座石桥怎么样呢?后来的人有心,发现桥柱两面皆有竖刻大字楹联,待俯身去看,水光有些晃眼,这字迹已然有些看不甚真切了。桥拱高耸于鸭头白波之上,阴霾天气,桥身与倒影相接,环成一个半黄半灰的浑圆,犹可想见此桥当初的显赫。
泾河东起兴隆桥,横跨两岸之桥有东桥、西桥、义庄桥、渔婆桥。古镇老街位于泾河之北,与河平行,共三里长。西桥为东街跟西街的分界点,兴隆桥至西桥,长一里余,为东街。西桥至渔婆桥为西街,长约二里。
东街,一路青砖楼房无数,旧时乃戏馆、烟馆、堆栈、商号,多为民国时期本镇顾华丁王“四大家族”产业,也有附近集镇上富户占据的地盘。靠近兴隆桥沿河原有石驳码头,条石阔长,很是气派,名曰“安家码头”。却是民国初年东街黄姓法国留学生跟旁边安镇的安氏小姐做亲,安氏嫌码头不够阔气,出资修了这石驳。送亲之日,花船百艘,陪嫁田两百亩,另有珠宝首饰无数,其中一块碧玺,放入碗中,盛上清水,满碗皆红,号称“映山红”。这安家就是在明朝时候富可敌国的大收藏家桂坡馆安国后裔,他们那个镇因此叫作安镇。万镇派出所原在东街口上,一所清末青砖老宅,颇为高敞进深。
西街起首处,是元吉弄和天官弄,居住着望族顾氏的直系后裔。天官弄出了吏部天官那已经是明朝时候的事,而元吉弄里却在清朝嘉庆年间还曾出过状元。西街后段,沿街有顾氏义庄、大祠堂和“同人堂”讲学处,墙门高大,占地百亩,规模为江南地区所罕见。义庄曾经管理千亩以上庄田,内设仓廒数十间。凡是顾氏男丁,自落地之日到大祠堂报生,名字登上家谱,终生可以领取每年三石六斗口粮,类似北京城里的八旗子弟。大祠堂每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平日族人婚丧嫁娶也要开祠堂上祭,香火是常年不断。解放之后义庄、大祠堂、“同人堂”均没收归公,义庄做了万镇粮管所,大祠堂和“同人堂”成为了万镇中学。
任凭如何繁华与喧嚣,也任凭你怎样的怀念或憎恨,这一切终究是都过去了。世事沧桑,不要说旁人,就是这顾氏的子孙,很多也早已经成为了地道的农民。正如此刻,他从西面村庄里疾步而来,初始如黄豆似的一粒,在黝黑反光的田径上暗暗跳动,慢慢地走近了,却是挑着一担蚕茧的精干中年汉子。东西虽不是个重物,但两只箩筐压得实呀,这样的行进速度还照样坠得直直的。敞开的已经发黄的白棉衬衫往后飘摆,肩头打了厚厚补丁,右手搭在桑木扁担上,摆动着的左手就势一捞,捞起了衬衫下摆,擦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宽檐草帽还挂在扁担后梢,随着步速招展飘荡,现在还用不着它。他踏上面宽七尺、长一丈二尺的响板桥时候,伴随金山石板“咯噔”那一声脆响,人就算从农村踏入了西街,雾气即将要消散,而太阳还没露头出来呢。他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两只灰黄色劳动胶鞋在脚上快快地走,橡胶底把青砖街面抓得稳稳的,大家都是这样起早贪黑奔赶,朝着一个生活的希望。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走过粮管所大门前,他不由扭头望了望,高大的抱鼓石跟和合门还是当年义庄旧物,唯是门板上依稀可见油漆画上的一颗红心,当中是一个大大的宋体“忠”字,这红漆跟原本的黑漆底板都一起斑驳了。几十年的稻麦堆积,搬进运出,新米新麦蕴含的阳光热力经年一散,新货储成陈货,稻米的清气被百年老宅的阴湿之气再一压,那特殊的植物芳香就消散殆尽,因此这里就常年都滚动着一种特殊的陈米陈麦气息。在购粮凭票、口粮不足的年月,这陈腐气味,却也显得亲切可爱。这里常有年迈老人待粮食搬运完毕之后,拿篾丝小箕与稻柴芯捆扎的小刷帚沿路扫米,也有未及措手准备的俯下身指捻手拾,攥满一把,掀起青灰粗布围裙兜之,几把下来也得到口粮数两。此时往往有附近鸡群前来抢食,它们熟门熟路,尖喙啄进石缝、砖缝里“嘟嘟”有声,一路蹒跚,边啄边拉,吃得嗉鼓臀圆毛光水滑。而此刻,老人和鸡还都没有出来。
“同人堂”的大照壁是解放初期就拆除了的,封资修的牌匾也劈柴焚烧成灰,大门早已砌砖封堵并刷上了白垩,只留下旧时门房一扇狭窄侧门常年关闭着,现今中学的大门辟在朝东去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嘛。再往里走,就是大祠堂了。他恍然记得自己幼年间,跟着已然是农民的父祖们鱼贯而入,虽然那位置靠后靠边,但毕竟是有着一席之地,谁也不能剥夺他顾姓子孙的身份。那是每年的祭祀之日,大祠堂内旗幡招展,鼓角齐鸣,顾氏男丁尽数列队行礼。公祭完毕合族聚餐,晚上看戏,乡人争观,人潮涌动,街道拥挤。每次祭祀告成,予祭族人可以领到银圆两枚。
一滴汗水淌进眼眶,涩涩的感觉,他再一次捞起衬衫下摆抹了一把,胸膛上也挂了热汗,他的精神就全回到身体里来了。这绵延的青砖围墙没有任何变化,百年老槐树挂着喷香雪白的槐花从高逾六七米的墙上透出来,他冲着墙头微笑了一下,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节选自《湘江文艺》2023年第2期苏迅的中篇小说《寂灭》)
上一篇 : 郭艾伦晒Tatan照片:他是怎么做到看起来又小只又大只的
下一篇 : 最后一页